吟儿也真是八辈子想不到,现在电瀑里的三个人,竟然是自己实力最强。阡和林美材皆是内伤在身的病号,还非得由她守着才是。阡心中越心急要出去止战,反而越是难以恢复,一不留神内伤就又发作;林美材在旁边平心静气,打坐运功,伤势显然比他恢复快很多。
“怎么?拿得起,放不下吗?”林美材伤势大好,站起身时,看林阡依旧面色惨白,不由得冷嘲,“盟王的身份,就这么难舍难分?”
林阡一直无言以对,不只因为没有精力回应。吟儿明白他为什么不辩解,他放不下的,哪里是盟王的身份,而根本是盟军的生死安危啊……
“却不知魔门战败之后,林姑娘你放不下的,到底是邪后地位呢,还是魔门盛衰?”吟儿转过头来,帮阡反问林美材。
林美材一怔,将心比心,方知林阡为何久久不能恢复伤势,面色一凛,径自走到林阡身边,不说一句话就输送真气给他,好像忘了她自己也才刚刚恢复。吟儿看着就觉得,这林美材,真是个比阡还没头没脑的家伙。
“既与抗金联盟决裂,何不放下从前,加入我黔西魔门?”林美材刚一放下他手臂,就忽然这么问,吟儿和阡皆是一怔,不约而同啊了一声。实在料想不到一直仇恨阡的邪后,在化敌为友之后,会说出这样的一句!
说话时疾风呼啸、林木翻腾,一种属于疆场的肃杀之气凶猛擦过浓云井,传递出这个世界以外的形势大乱。这力量的强劲,竟使得附近的植被都有连根拔起的趋势。一起站在电瀑通道出口的林阡、林美材和吟儿三个,情不自禁都被吸引,谈话自然中止。
盟军与魔门之战。
风的彼端,隐约传来了鼓声如雷、战马嘶鸣、刀枪交戈,山的尽头,似有连天的杀气横亘。主宰战场的,是魔门的青龙白虎,还是盟军的鸣镝雕弓?
浓云井的上空,自此回旋起属于对战双方的千营一呼。
沙场在半里之外,问井底三个,谁不心驰神往?
这一场两军对垒,不知持续了多久,是阡第一次想象不到交战双方到底出动了多少兵马、也计算不出谁赢谁输。
随着天逐渐大亮,浓云井里的雾气也散得差不多了。鼓声骤歇,尘沙俱散,漫天征尘中,蓦然展现出一大批军队,班师而回,不必奏恺乐,大纛上写满了骄傲。
阡心中一颤,竟然、是魔门赢了?
魔门的兵马,没有回避浓云井,而根本就是冲着电瀑出口的方向来的。似乎知道他们三个在这里。战衣是银铠白靴,战刀是玄铁乌金,战马是骐骥骅骝。
阡看得见这种辉煌曾经属于盟军,军容带甲三十万,国步连营一千里,想不到也能形容魔门!
吟儿心寒地看着这么多的战马飞驰而来,马上诸将个个神勇,之中有宁孝容家的寒尸,有墓室三凶的麾下,有五毒教的部属,甚至有诸葛其谁那批杀不死的大军……他们,第一次如此团结,恐怕是用寒尸阵、风沙隘、五毒障、沼泽荒这些所有的杀手锏击败盟军的。吟儿知道,林美材一定会骄傲地说出一句,我魔门的军队才是最强。不错,此时此刻,你魔门的军队才是最强!
这时看宁孝容和慕二翻马而下,诸葛其谁骑驴紧随其后带着严肃的面容,吟儿扶着阡站起身来,下意识地碰触到自己的惜音剑,随时准备、决一死战。
却见他们经过林美材的时候,林美材竟然侧过身来,不是他们要参拜的那一个?!吟儿一震,还来不及想通,魔门这几枭竟然全部戏剧性地单膝跪地,悉数朝阡见礼:“全力驱除外虏,誓死保卫魔王!”
“誓死保卫魔王!”戎容壮观,整齐划一。
没听错,他们的称呼不是盟王,而是魔王!吟儿惊骇得僵在原处,久久不能动弹。
吟儿惊骇,阡何尝不惊愕!
其实从昨夜开始,所有事情都不像过去一样,牢牢控制在他手心里了……
魔王?他何时起竟成了魔门的统帅?不错魔人是他降伏的,前魔王是他剿杀的,魔门是他平定的,但因为魔门有它自己的风俗习惯、规矩道理,黔西这支魔军不可能像川东黑(道)会一样,和盟军融为一体。阡懂这个道理,魔军归降之后非但没有将他们整合为又一支盟军精锐,反倒是尽数散回了原地。阡认为只有魔人能治得了魔人,于是就把这里的安定交托给了何慧如和诸葛其谁,自始至终不曾想过要来直接统治它!
阡给魔军和盟军定下的这条不成文规定:不管先前以后,井水不犯河水,只平行存在,不相互渗透。
然而这句“全力驱除外虏,誓死保卫魔王”,着实令阡既惊又恐,甚至还带着点嘲讽——他的兵,竟被一群说要保卫他的人马打败了?!
“魔王殿下,抗金联盟捣乱桃源村、私闯狡兔之窟,罪无可赦,已经被我们打出了魔村。”慕二与宁孝容作为桃源村和狡兔之窟的主人,同时向阡报这战绩。可是这句魔王殿下听在耳中,为何这般匪夷所思?!
“不能……不能再打……”林阡后悔不迭,那种心情,就像他教训完自己孩子之后把孩子丢在路边、然而这孩子却再被过路人教训了一样……此教训,怎能等同彼教训!?
“那就传令下去,先与他们相安无事。但若他们再次侵犯,魔门一定恭候。”诸葛其谁转头下令。
“是!”五毒教的左右护法领命而先行。
“这下他们安全了,你就不必再放不下了。”林美材微笑,“不如就加入了我魔门。王让你当,我无异议。”
包括宁孝容和慕二在内的魔门各家首领,难得的全都是喜形于色,这句话,他们早就期待着从林美材口中说出来——她是唯一一个不降林阡的人,但只要有她一个反对,他们都只敢在心里把林阡奉为主上!
然而,阡吟的面容里,自此写满了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”?!
魔军散离之后,只留林美材和诸葛其谁两人于电瀑中陪伴林阡和吟儿。诸葛其谁见他二人面色有异,知道他们不解何故,显然要跟他们述说原委:“其实,盟王早就有了统领魔门的资格,只不过你不是魔门的人,而邪后她,也一直没有站出来承认你罢了。今夜大家受召唤来到浓云井,看见召唤的人是你已经欣喜若狂,再看邪后在你身边护卫,更是喜上加喜。”是啊,所以当时个个都喜上眉梢。
召唤?护卫?吟儿仍觉难以置信。首先阡并没有发出任何所谓的“召唤”,其次林美材那叫“护卫”吗?没要了阡的命就算好事了。
“林阡,我知你是个什么样的人。你因为对魔门杀戮过一次,就认定了自己不得为魔门之主。不过,人心这东西,真的很难说。就是有很多人,心中认定了你是那一个……”林美材笑叹了一口气,“不过,不可否认的是,魔门里也有不少人起先并不能理解你。这一点,你要尤其感谢诸葛其谁,半年来他不辞辛苦,找了百千风雅之士,在魔门中为你歌功颂德,实在用心良苦、功不可没……”
阡和吟儿面带诧异转过头去,诸葛其谁捋着白须,睿智且深邃地笑。
“且不说慧如她日夜盼望着你回来。孝容和慕家三个,我看过他们几次,他们提及你,也比提及我多。”林美材叹,吟儿一怔,怎么听出一丝醋味来。
“甚至就连青龙,听说你们回来,都不顾一切要去找你们……”
阡吟皆是一颤,断崖上的那一阵风,原来是为了救他们?
“可是……”吟儿觉得,这些都不足以构成林美材的承认。
“是啊。即使是这样,我也不可能承认你。”林美材黯然叹息,“可是,这‘破铜烂铁’,不仅能被你举起,而且在你昏迷的时候,它竟不能离去……破铜烂铁,从前是只认魔神殿下的,我实在不能预想,它竟也认你。”
阡一怔,想不到适才好心不让林美材吃亏、要来这破铜烂铁,竟然要来的是魔神的兵器?怪不得林美材当时面色里充斥着不可思议!也难怪自己醒来的时候,破铜烂铁还攥在手心里了……
“破铜烂铁是魔王的令箭。谁能握住它,谁就能统领魔门。”林美材说,“魔门六枭,毫无疑问,全然听命于你。你应该记得,你清醒之后说了一句你想见魔门六枭,当时你就攥着破铜烂铁。所以六枭为了你,一起往浓云井来了,这就是诸葛其谁方才说的‘受召唤’。而他们赶来见你的过程中,正好和你过去的麾下撞上,于是正面冲突开了一战。换句话说,他们不是刻意要和盟军打,这场大战,是你下令。”
吟儿想,岂止是破铜烂铁的缘故,其实阡输给林美材的那一刀,才真正宣判了她的心服口服吧……
阡忆及当时许愿,竟然由破铜烂铁实现,自然觉得神幻,然则听到这句“是你下令”,阡忍不住觉得荒唐,内心更加不是滋味。
“从前不承认你,也是因为你要承担抗金联盟。既然你如今落得清闲,倒不如加入魔门。”林美材说,“你可以放心,这里有闲云野鹤的生活,足可垂拱而治。真正需要你辛苦的时候,只是在外敌入侵的关头。”
“邪后,总要给他一个考虑的时间。”吟儿知道,形势发展得太奇妙,现在能和阡理想统一的地方,偏巧是这个干净清静的魔门。但若真的答应了林美材,就意味着真的和过去一刀两断了。这并不因为正道和魔门势不两立,而是因为,传统思想主宰的盟军,不可能承认拥有着魔王身份的林阡。而阡,又该如何真的忘记他所有的过去。
外敌入侵?如果,入侵的是盟军,阡该如何在魔门的战鼓声中指挥若定,去驱逐那个名叫抗金联盟的外虏?那里,曾经记载着他所有的梦……
“我魔门也不会强人所难。待他完全康复了,再答复我们也不迟。”林美材一笑,“免得你们那个不分青红皂白的盟军,强词夺理硬说我们胁迫了他。”
“怎么?还需要多久才能完全康复?”吟儿显然最关心这一点。
“至柔真气,喝几次阴山石就行。不过,万不可喝多,以免他醉死。”林美材说,“至于那道至热斗气,就需要时日了,要经过好些周天,他才能适应身体的完全改善。”
说的同时林美材哼了一声:“本来只是寻常内伤,阴山石就可以治愈,偏偏那糊涂大夫,一见林阡虚弱,竟想到用血给他斗气。殊不知这样一来非但不能药到病除,还差点置他于死地。”
“那糊涂大夫……”吟儿一怔。
林美材往后招手:“过来。”
吟儿一怔,洞口一道青影飘闪。
“那小子,很想见你们。”林美材一笑。
阡和吟儿皆认出正是那神秘少年,都是又惊又喜,吟儿赶紧起身过去,要把他带过来,谁料那小少年在洞口探出头来,一见是她,反而拔腿就跑。
“他是?”阡蹙眉,依旧觉得他眼熟。
“竟然连他都忘了?他曾和我一起,与你盟军决一死战啊。”林美材叹了口气,“可惜他战到一半,力不从心,幸好你没有杀他,放过了他。”
吟儿把那小子捉了回来,按在洞口,忽然听到这句,脸色惨白松开他:“他?他是青龙神兽?!”
难怪感觉见过一个大一号的他……不知大了多少倍了……怎么那个庞然大物,变作人形是这样的弱柳扶风!?
阡也登时明白,为什么他几滴血就几乎要了自己性命。显然好心办坏事。
回想今夜点点滴滴,方知盟军的赶尽杀绝,竟促成了魔门的忠心护主。失去了盟军的他和失去了魔王的魔门巧遇,根本就是天作之合。
一瞬他很想知道,世道究竟是怎么了。一夜之间,何以所有麾下成敌人,所有仇雠变知己。而他,究竟是谁家主上……
原先以为自己连累了盟军,现在终于听见魔门说要和盟军相安无事,不应该是舒了一口气、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吗?为何心中的滋味如此复杂,这般不对劲,无所适从?——真的,真的再没有借口去过问盟军了。连藕断丝连的机会都不可能有。
“事不宜迟,邪后,咱们不如这就送他二位去安全之地。”诸葛其谁提议。
“黔灵峰。”林美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,只轻吐出这三个字来。
阡吟皆是一怔,他们好像没跟林美材说过黔灵峰。
“留在黔西,等着慧如长大成人,最后收了她也不错。”林美材看着林阡,笑起来,何慧如钟情林阡的消息在魔门显然已经不是秘密,“虽然这方面你笨得不可思议,不过总有一天会开窍。不废话了,走吧。”
“等等,还有一个地方,我想邪后你应该跟我们去看,甚至去住几天。”吟儿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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